「红雨」

2022-11-21
如果你看见他,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一声「再见」

很久以前在《少年文艺》杂志上看过,很喜欢。后来再在互联网上找不见了。
最近从wps的云文档里面发现了这篇备份,转发一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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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麦子, 来源:少年文艺
2015-05-30 20:33

小院东厢的第一间房住进了一个奇怪的女子。她的名字叫红雨。-

「请问,你看见或听说过一位叫木芽的男孩吗?」那天,我正仰头看着院内那株桃树上星星点点的花骨朵时,突然听见一个弱弱怯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
一转身,就看见了红雨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。

乌黑发亮的头发,欲说还休、似怨似嗔的眼睛,肤若凝脂,面若桃花,再加上一袭绿色的纱衣纱裙,站在我面前的分明就是书里描述、画里着墨的古典女子了。

「请问,你看过或听说过一位叫木芽的小男孩吗?」也许是以为我没听清刚才所问的,她又怯怯地重复。

我摇了摇头。

「他的笛子吹得极好的。」

我认真听着。

「如果你看见他,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一声『再见』。」

我点了点头。可是,还未等我问清她是谁、木芽又是谁时,她已朝东厢的第一间房走了去。

「空着的那间房住进了一女子。」中午,住在隔壁的大叔经过窗前时,我与他搭讪。

「哦,是吗?」大叔揉着惺忪的眼睛,分明昨晚又熬夜了。大叔是一位编剧,据说写的几个剧本都拍成了电视剧,而且很火。

「不知什么时候搬来的,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看到。」我又说。

大叔对我的话不感兴趣。他说要去镇上转悠一圈,随便寻找一点灵感。我很羡慕他,如果顺便走一走就能找到灵感的话,那我愿意每天都出去走一走,甚至跑,甚至蹦,甚至跳,只要有灵感。但是,我的灵感却仿佛已衰竭。

「两个月,我只能给你两个月,两个月后我要看到所有的插图,24张,1张不能少,而且要全部吻合要求。」这是出版社的责编在电话里对我说的。这次是给一位新锐作家即将出版的幻想类的小说配插图。

「乔,我要的是虚幻与现实结合,不是写实。」我传过去美少女持着龙爪菊的样图时,责编说。

「乔,我要的是梦幻般的美丽,不是要朦胧。」我传过去云雾缭绕的仙谷中精灵翩飞的样图时,责编说。

「我要的是沉郁,不是阴郁。」

「我要的是美,不是华丽。」

……

好吧,我只好申请消失一段时间,带着那位作家的样稿来了这古镇,找到了这家僻静的四合院。院不大,四间房,东厢两间,西厢两间。西厢住着我和那位大叔,东厢的第二间住着一对在蛋糕店上班的情侣,靠近院门的那间, 也就是我正对面的那间却一直空着。

我很喜欢这个院子,不仅清静,还因院内有一株枝蔓纵横的大桃树。马上就是三月了,马上就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了。我满心期待,希望能在热烈烈的花中灵感不期而至。

「请问,你看见或听说过一位叫木芽的男孩吗?」我听见大叔推开院门的声音,我听见他敦实的脚步声,然后我听见若茉莉花在清晨初绽的声音。

「没有。」

「他的笛子吹得极好的。」

「哦,是吗?」

「如果看见他,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一声『再见』。」

「好。」

隔壁的门「砰」地一声打开了。大叔要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了。

我朝窗外望去。

那位女子不见了。是进屋还是出去啦?

桃树上萌发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花骨朵,粉粉的,很可爱。更令人着迷的是,早晨清新的阳光和黄昏微醺的夕阳都会将桃树,还有那些花骨朵一一勾勒在地,勾勒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。

「很好看。」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,对又准备出门寻找灵感的大叔说。

「是吗,可惜太凄清,我不喜欢。」他瞥看着地上的画。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,水墨画上有了硕大的身影。

「对面的那个女子……你不觉得有些奇怪?」虽然背后论人是非很小人,但看他想走,我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。

「奇怪?」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。

我点了点头。

「哦,你是不是觉得她穿着古装?这有什么奇怪的!她肯定是镇上的演艺人员。」大叔扔下这句话,穿着拖鞋「啪嗒啪嗒」地出了门。

演艺人员?

「对了,你该不会以为她是疯子吧?」大叔回来的时候,我还坐在凳子上那些地上的画,看光阴如何一点一寸地将桃树的影子抹去。

我摇了摇头。疯子的眼神才不会那般清澈呢。说实在,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睛,单纯、天真、还有淡淡的忧伤。

「告诉你,十有九个演员都是疯子,尤其是天天都扮演同一个角色的人,即使不是疯子,离疯也差不远了。」大叔的嗓门很大,我偷偷瞥向东厢那边,生怕她听见。

有几天没有看见那女子了,再次见到时,她从外面回来,穿着的依然是纱衣纱裙,只是颜色变成了淡淡粉。

「不知该怎么称呼你?」她从我身边低头经过时,我叫住了她。我嗅到她身上有浅浅淡淡的香气,清雅,迷人。

「红雨。」

「你有木芽的消息啦?」她抬头问,眼中满是惊喜。

「没……没有。」我有些惊慌,有些狼狈。我没有料到她会如此问。

「如果看见他,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一声『再见』。」

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。我瞥看到大叔正站在窗前喝着茶,抿嘴窃笑。

「你发现没有,她走路总是悄无声息,说话总是柔声细气……」晚上散步时,在路上遇上大叔。可是,还没等我说完,他就打断了我:「那有什么奇怪,她准是参加过形体声乐方面的训练。」听了他的话,我立即闭了嘴。

一个月的时间我已完全熟悉这座叫花湖的古镇。熟悉了,便有了失望,旅游指南上所谓的清幽雅静已破坏殆尽,有的是喧嚣的车辆,熙来攘往的游客,此起彼伏的叫卖,还有众多琳琅满目的商店。但是,尽管如此,千里之外的游客还是不辞辛苦地蜂拥而至。熟悉的环境早已磨灭掉我们对生活的热情,也许只有在陌生地方我们才能为那些陌生的东西激动,就像我对红雨。

红雨的出现常常很突然。「你有木芽的消息了吗?」而每一天,她都问着我相同的问题。

「木芽是谁啊?」

「木芽的笛子吹得极好的。」

「木芽很喜欢吹笛子,我很喜欢听。那时,他每天都吹给我听。」

「我很喜欢他。他也很喜欢我。」

「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,我很想念他。」

「最近,我常常心绪不宁,我很担心。我想再见见他,想对他说一声『再见』。」

红雨的所有信息都在她的话语里了。可惜,我还是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,又是哪里人。她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这几句话。渐渐地,我有些相信大叔说的话了。

一天,我看见红雨的门紧紧关着,门上挂着一把铁锁。可是,明明几分钟前,我才看到她进去啊。我以为自己眼花了。我想走过去拧拧那把锁。也许,它并没有锁上?所以,第二天当红雨朝东厢走去时,我偷偷地、目不转睛地看着。

我看见——

红雨从门隙里挤了进去!

「她真的从门隙里挤了进去。」我站在大叔的房中。那时,他正埋头坐在电脑前。

「哦,那她一定练了缩骨功。」大叔头也不抬地回答说。

我承认我有些孤陋寡闻,但是,缩骨功不是武侠里的吗?

「才不是,搞魔术或杂技的都会练这招。」这次,大叔总算转过了身。我看到他的络腮胡更长了。也许,他该利用寻找灵感的时间去剃剃?

「会不会是什么妖魅之物啊?」过了好一会儿,我才回过神来。这次,大叔将视线挪到了我的脸上。

「你好像说过你正阅读一本幻想之类的小说?」他说的是我要配插图的书。

「你是不是进了书里,出不来啦?」他笑了起来。40岁男人的笑自信而有力度,尤其是对我这样刚从学校出来的毛头小子具有极强的震慑力。

但是,我并不相信所谓的缩骨功能从一个门隙里进去。我想找那两位住在东厢另一间房的情侣聊聊。我怕红雨真的是我幻想出来的。

院里的桃花次第开了,开得有些急,有些慌张。春雨过后,太阳一照,便热烈烈全都绽放在了枝头。我站在那里等着,但却始终没等到那对早出晚归的情侣。没有办法,我只好去了他们经营的蛋糕店,假装买一种草莓味的蛋糕。

「住在你们隔壁的那位女子有些奇怪呢。」我边付钱,边说着。

「我们隔壁住人啦?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有些吃惊,「什么时候住进来的,我们怎么不知道?」

「有半个月左右了,总是穿着古装,总是问『你看见或听说过一个叫木芽的小男孩吗?』」我有些胆怯起来。我一边想也许不该过来问,一边却想着如果面前这位女孩穿上古装该是怎样的模样。终日扮演同样角色的演员还没疯,也即将疯,这句话大概也适合像我这样终日想着插图的人吧。

「呀,原来住在我们隔壁的是她啊。」女孩惊呼起来,然后急急朝自己的男友招着手。

「我们见过她,她还说『如果你看见他,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『再见』。就在这店里。而且,她几乎每天都站在桥那边,对经过的人重复相同的话。」女孩的男友过来了,束在脑后的马尾巴随着他的脑袋兴奋地一跳一跳的,很是好看。

「她就住在你们隔壁。」我又说。说完这话,我突然不再想和他们讨论缩骨功的事。回去的路上,我遇上了房东。

「大家都忙着建停车场、旅馆,我家小院只是出租真是太不划算了。」房东满腹牢骚,然后开始了一连串抱怨,等我想起红雨的事时,他已匆匆去了一家茶楼。他想调查清楚究竟是开茶楼划算,还是停车场、旅馆更来钱。

房东的效率很高,下午的时候,就带来一位「高参」。

「推了,开停车场,旅馆、茶楼都有风险,只有开停车场稳赚不赔。」「高参」腆着肚子,翘着肉肉的手指在院内肆意指点。

「那好,我秋天就将这里推了,建成停车场!」房东的额头因兴奋而发亮,眼睛因激动而有了光。我是在他临出院子前才叫住了他。

「什么,那房住有人?那里一直空着呢,你是眼睛出了毛病,还是脑子有问题?」他半开玩笑半调侃道。

我将大叔叫了出来。我对他说,你也看到那位叫红雨的女子,是不是?我想让他为我证明,我并没有出任何问题。

「见过吗?」他的脑子大概还没有从剧中那些悬念、阴谋、争斗中出来,所以想了好一会儿,才「啊」了一声,「哦,我是在这里见过那女子,不过她真住对面吗?」他问我。

我看着他,房东却看着我。高参开始催了,房东「砰」地将院门关了上。我想也许我该好好睡一觉。我要确信我不是在梦里见到红雨的。

第二天,我在院里捡到一串粉色的珠玉,颗颗晶莹剔透,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七色之光。除了红雨,我想不出它会属于谁。

敲门,没有人应答;低头看,分明是锁着的了。而且,铁锁已生锈。犹疑片刻,我才戳破窗纸往里看去。

里面什么也没有,没有床、沙发、凳子,也没有碗筷、镜子,一所住处应有的一切都没有,只是地上到处是一枚又一枚粉红色的花瓣。——美丽的桃花瓣!

窗是关着的,即使有风,也不会将花瓣吹至房间。这次,我没有惊动隔壁的那位大叔。他一定会说,这是幻术。「我们中了幻术」他会如此终结,并因自己的博学咧开嘴,得意地笑。

那天,我开始认真看手上的那本小说。我已翻看了好几次,可每一次都无法静下心。从小,就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魂的,是没有妖精的,所以当一把古伞会成为伞妖,一只铁锅会成为锅妖,这不仅匪夷所思,更是胡言乱语了。我不喜欢胡言乱语的书。但是,这个世界上若果真有着鬼神、有着妖怪呢?毕竟证明她们的「没有」和证明她们「有」一样地困难。

院落的桃花静静地缤纷着,异常绚丽地辉映着天空,将飞过的鸟、路过的风、吹落来的歌都变得有了温度、有了亮色。

我第一次安安静静地读起了那本书。

「有几天没有看见你了。」再次看见红雨是几天后。我没有问她是如何从那屋里出来的,也没有问她又是如何进去的。我只是想象那株桃花的根在地上纵横交错,盘伸至院里的角角落落。我也想象着,她从那些根里冒出,婀娜多姿地站在了东厢的第一间房内,然后走出来,和我说话。我逐渐相信那书上所讲的一切!

「这几天心跳得越来越厉害,快没有力气了。」红雨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。她身上的纱衣纱裙已全然变成粉红。抬头看,分明和那些桃花一样的颜色了。

「一定要找到木芽吗?」

红雨点了点头。

「从来没有谁为我吹过笛子,也从来没有谁和我说过那么多的话。」她顿了顿,「也从来没有谁像他那样毫不怀疑地相信着我的存在。」

「所以,很想对他说一声『再见』。」

我现在也是相信的。我很想对她这么说,可是话在喉咙处咕噜着,却无法说出。

我帮她打开院门。我看见她走路有些轻飘飘,不像前几次那样稳稳地落在青石路上。我有些担心。

我一直坐在桃树下,等红雨。

有风快乐而过,可是所有的桃花都静默无语。不过,只要等红雨一回来,它们就会呼啦啦地生动起来,活泼起来吧?

桃树上的桃花一直没有动,从早上至黄昏。

「你傻乎乎地坐在那里干什么?」大叔出门时,问我。

「等。」

「等灵感啊?」他恍然大悟的样,「那你慢慢等。」

他出门不久,红雨回来了,大汗淋漓,仿佛刚从水里逃出。

「有奇怪的东西撞了我,就是那种有四个轮子,跑得特别快的东西。」红雨对我笑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,淡淡的、浅浅的,有温柔,有孤单。

「你出车祸了。」我对她说。我想找来纱布为她包扎。

「没有用的。」她说。我也知道没有用的。我看到有翠绿色的汁液从她脚下涌出。我想去叫大叔帮忙,我敲着那对情侣的窗,我甚至想马上去叫房东。我只认识他们,我不知道还该去找谁。

「没有人可以帮我。」红雨说。

「也许,明天木芽就回来了。」我安慰她。

她又笑了起来。

「他离开这个院子时,就说『姐姐,我明天就回来看你』。他一定是遇上了什么,所以才不能来了。」

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?」

「我不记得了。我只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我时的惊喜。他说,『姐姐,我很喜欢你,我给你吹笛子吧。』除了他,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过那么多的话,再也没有人用那么欢喜的目光看过我了。一年一年,我就站在这里,等着他回来。我相信他一定长大了不少,他一定也像你们一样剪掉了辫子,留了短发。」

「他有辫子?」

「嗯,很长很长,和他父亲一样。我喜欢为他编辫子。」红雨有些气喘起来,但仍努力地、高兴地说着。

这么说,木芽是清朝的了。

「据说,这株桃树有百年的历史呢。」租房那天,房东漫不经心地对我讲,但我却没想到红雨竟是从那么久远的时间走过来的。

红雨断断续续地说着,我认真地听着。我确信自己并不是在书中,也不是在梦里。

「看来,我是没办法对他说『再见』了。那么,就对你说一声吧。」红雨说。

「再见。」红雨站在我面前,轻轻说。

「再见。」

一夜春雨,绵绵不绝。

早上起来,我在门口站了很久。

院内铺满桃花。粉色的桃花一瓣一瓣,重重叠叠,叠叠重重地铺在青石板路上、石凳上、石阶上。

「红雨。」我对着桃树轻轻叫道。

如果我没有看错,桃树竟轻轻摇了一下。

「红雨。」我又叫了一声。

这次,桃树没有再摇,只有一枚花瓣,最后一枚花瓣轻轻地从枝头跃下,落入了我摊开的掌心。

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红雨了。

那天,我站在小院内,对着枝蔓交错的桃树,对着那些花瓣画了一幅又一幅的插图。我画一树的红花,我画一位曼妙的女子坐在树上,我画一位小男孩在花瓣中迎风而笛,我画花瓣在风雨中翩跹起舞。我完成了24幅插图,1幅不少。

准备离开小镇时,房东来结清房钱。

「这桃树好端端地,咋就突然枯了?」他有些惊异。

「也好,免得我推平这里时,还要费时砍掉它。」他又补充。

我没有和大叔告别,也没有和那对情侣告别,我只从小院带走了那枚落在掌心的花瓣。我将她夹放在那本小说中。

风雨后,小镇遍是清新气息。有孩童在念唱:「红雨绰约章台翠,懒莺慵怠忙燕飞。青帝早朝聚卿众,奏是人间二月归。」

我倾听着,并慢慢想起「红雨」是桃花的别称。


5801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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